■文/吕占明
三
坑道,老百姓称“屯兵洞”,军语称坚固阵地防御。连队的坑道一般百余米,沿着作战方向散开。道宽一米多点,设两个以上出口,数个三十平方米的休息区,以班为单位一个作战方向,与交通壕、堑壕、反坦克壕及各种火器掩体相连,相互照应,星罗旗布。
坑道训练,目的是让官兵熟悉遇有不同敌情的战术动作,有的单兵五六个作战位置,类似于地道战里“打一枪,换个地方”的灵活战术,战士那个麻利劲,山上山下转换着阵地,片刻间,会给入侵者坠入虎穴的感觉。
战术动作练明白了,体能训练就成了坑道训练的重要内容。全连早晨起床,早操内容就是爬山,几日下来,官兵体重大多得掉下来三五斤。白天,阵地里就是负重训练,挎着枪、扛着炮,口中喊着口号,一个小时下来,官兵个个汗流浃背,原本松软的雪压实了,整个阵地成了一个有规则的网状跑道。
郝忠国时时出现在战士身旁,时而鼓励,时而批评,时而还高歌一曲,弄得战士们又苦又乐。
这片林子里,除了四连这堆兵,偶尔露露脸的,还有小松鼠、小野兔,它们经常从树上蹿下来,从荆棘中钻出来,有意无意地往战士这边瞥几眼,逗得大家哈哈大笑。
刚刚吃过晚饭,天渐渐暗下来,训练一天的战士们坐在坑道外的小开阔地上,望着远方村子的袅袅炊烟,一把吉他和一曲《回乡》,成为游子们思乡的一个寄托。
夜深了,坑道里亮起了烛光。尽管一天下来很累,连队还是考虑山上的生活太寂寞,不囿于平时的一日生活制度,也就是把战士们晚上九点钟必须睡觉的规定打破了,趁着夜色,组织战士们唠一会儿,读一会儿,静下心来想一会儿;有的干脆借着微弱的烛光,像数战利品一样,把脚上的血泡逐一挑开,挤出浓水,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;太累的,干脆往木板床上一躺,不出几分钟,鼾声如雷。
这时,郝忠国和文书小王正在连队指挥所,十平方米的空间,一张够10人躺下的木板通铺,这局部环境在坑道里算是豪华套间了。
在烛光的影映下,郝忠国正在打开一封家信,小王高举着蜡烛,还不时抻脖子偷看几眼。郝忠国哪能让他看啊,这可是婆娘写的,说不准有什么避人的悄悄话。不过,郝忠国也不忍心挫伤小王那股猎奇劲,有时还故意把信往小王方向偏一偏。
说来也巧,郝忠国坑道里收到家信纯属偶然。团收发室得知连队要上山训练,便把搁置在地方邮局和团收发室的信件,统一用团指挥车一次性取回送到连队,郝忠国在一堆家信里,一眼就瞄住了那熟悉的字体,趁大家不注意,赶紧揣进怀里,训练间隙用手摸摸胸口,时时揣摩信里的温馨,心里甜甜的。不料,一脸幸福感的郝忠国表情一点点凝重起来,面色越来越灰白,坐在一旁的小王见这情景,不知所措。郝忠国一声长叹,发抖的右手轻轻地把信放在木板床上,径直朝坑道外走去!
小王望着郝忠国远去的背影,转过身来,拿起信看了起来:
忠国:
半年没你信儿了,过年咋也不写封信嘞?上次你说训练任务挺重的,咋样?忠国,有个事,俺不是故意隐瞒你的。前段咱爹病了,一直拉肚子,我以为吃了坏东西,还打了吊瓶。俺想叫你回来,爹不让,说没事,可后来,也就过了半个月,咱爹除了拉肚子还呕吐,吃什么吐什么,俺跑了很多医院,他们都告诉俺准备后事。
咱爹走前让俺转告你,别别扭,没送终也没关系,当军人的爹他骄傲。你也别难过事情都过去了。忠国啊,虎子一直嚷着要见爹爹,孩子都一岁多了,要是部队走不开,俺带孩子去看你!
如今老家也没啥需要惦记的了,俺们娘俩只能指望你了!
你的婆娘红梅
夜色很深,郝忠国被这突如其来的家书震蒙了。他仰望夜空,一颗流星划过,如同刚刚告别这个世界的父亲。他的双眼湿润了!他冲进幽深的山林,一口气登到山顶,双膝跪下,他对着大山、深谷、吼叫的夜风,双眉抽搐,泪水纵横。
文书小王远远地望着郝忠国,听着这钢铁般的汉子,发出低沉苍凉的哭泣声,心里难过极了!他独自回到坑道指挥所,打开军用水壶,倒满热水,走出坑道,向郝忠国深夜里的背影走去。
四
那天,郝忠国睡得很晚,但第二天依旧起得很早,依旧像往常一样大声喊着口令,一板一眼地布置当天的训练任务,那个认真劲,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。小王愣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,唯独他能感受到郝忠国内心那难以察觉的波澜。
郝忠国早交班后,一个人回到指挥所,静静地待在那里。家境的突变,他一时还难以适应,郝忠国想起了李红梅!俩人自前年相亲、一见钟情后,恋爱、结婚、生子已两年,朝夕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两个月。如今,孩子都两虚岁了,竟没见过,想想这些,郝忠国的心空了。
郝忠国望着绵延无尽的林海雪原,摸了摸上衣口袋,那是昨天连夜写的回信,内容不多,还略带泪痕,主要是告诉李红梅处理好家里琐事,速来探亲。
坑道训练半个月了。这个时节,内地已春暖花开,而这里则是另一番景色,山脚下山花烂漫而山腰上却冰天雪地,训练的官兵仍然穿着棉衣,特别到了晚上,脑门子冻得冰凉,不得不戴上棉帽子,把被卷成筒往里一钻,熬过寒气十足的黑夜。
早起,文书小王接到团里坑道训练考核的预先通知,考核内容包括战术合同动作、敌情处置情况和参训率。一提起参加上级考核,郝忠国就是个“半疯子”。他逢会便讲“战场无第二,考核争第一”。别说,时间长了,凡是上级有什么考核比武,四连战士都会缀上这样一个口号“有第一就抢,有红旗就扛”。争第一成了四连的品牌,偶尔捧回个第二,排长、班长,不知得挨郝忠国多少呲打。
坑道口前这块开阔地,平时是连队集合开会的地方。早饭吃完休息一会儿,全连官兵都准时列队站在这里,眼睛瞪得溜圆,腰板挺得笔直,被山风吹黑的脸庞通红通红的。
郝忠国站在队列前,亮起那迷人的大嗓门:“同志们,我再叫一句兄弟们,我们上来半个多月了,披星戴月,早出晚归,大家都很辛苦,经过这段时间练兵,我们整体作战能力大幅度提升,但能打胜仗吗?我们就把这次训练考核当作一次坚固阵地防御,当作一次白刃格斗,大家说能当第二吗?”官兵们异口同声:“不能!”郝忠国显得有些激动:“没错,如果未来战争需要我们坚守在这里,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坚持到底,死而无憾!对训练考核就应该养成这种思维,我们口号是……”官兵们激动起来:“有第一就抢,有红旗就扛!”郝忠国高举起拳头,“同志们再喊一遍!”
“……”
这次考核比武,把整个训练氛围搅活了,战士们个个摩拳擦掌,像一群山老虎。阵地上哨子声、呐喊声、报话机传达命令的高喊声,堑壕里,战士们抢占射击位置、冲出隐蔽位置的反冲击分队、组成空中火力网的高射机枪小组,看着各种训练有序的战术动作,郝忠国满意地笑了!
连队坑道口,郝忠国正在用望远镜观察占领阵地的反坦克小组的战术动作,文书小王走过来,有些胆怯:“连长,我已经把连队参训人员统计完了,未达到团里考核要求。”“什么?”郝忠国放下望远镜:“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?”小王解释:“这次坑道训练考核,团要求必须达到85%,我连减去上次扑火养伤的几个战士,参训率少了三个点,团里同意可以作为特殊情况处理!”郝忠国露出不满:“那怎么行!我连拿第一要硬碰硬,让人家照顾多没面子!估计那几个伤员恢复得差不多了,下山把他们拉上来!”小王有点疑问:“按分工指导员负责留守,让伤员上来应该向指导员报告一下!”郝忠国大手一挥:“这事我定了!”文书小王敬个军礼:“保证完成任务!”郝忠国边说边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昨晚给李红梅写的回信:“下山后,直接把信送到火车站邮局。”小王做个鬼脸,一跃骑上“英雄”,消失在山间小道的树影丛林中。(未完待续)
(吕占明,作家,山东掖县人。长期从事党务工作和国际友好民间交往工作。曾出版长篇历史小说《野玫瑰》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