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文/吕占明
六
时光荏苒,六月的兴安岭,生命绿染满了一望无际的连绵山脉,被严寒残酷压抑的大地复苏了。山脚下,黄花漫山遍野,野百合,野芍药点缀其间,不能不感叹,这是一个迟到的春天。
今天终于下雨了!可能因为感受太多寒风暴雪,再来感受这淅沥的春雨,有种被爱的感觉。
站在窗前,听着春雨久违的呼唤,我陶醉了。似乎在春雨里看到了打着红伞,穿着红裙子的方娟,静静地站在雨里朝我微笑着。
“老罗,愣神呢!”肩膀被狠狠地拍了一下,转身一看,不知什么时候,郝忠国已经站在我的身后。自坑道训练那三大碗酒较量之后,我俩的战友情谊深多了。只见,郝忠国一身崭新笔直的军服,光滑的下颌,利索的直立寸发,一改平时忽略仪态的邋遢样子:“怎么,老郝,去相亲啊!”
郝忠国得意地挥动手中的电报:“好消息,你嫂子来了!”看着郝忠国乐不可支的样子,我接过电报,只见上面写着:“梅于10日早9时30分乘T93到。”早知道嫂子要来,没想到这么快:“还不赶紧收拾收拾,让小王陪你去。”我把电报递给郝忠国。“不用不用,有马车就行,我俩两年没见了,回连的路上单独唠唠更方便!”郝忠国特意向我眨眨眼。
第二天,郝忠国自己赶着马车神采奕奕地出门了。
红梅嫂子和孩子要来连队,怎么也得备点见面礼。我独自一人走出连队,
来到村头伊万经营的全村唯一的食杂店。自来连队报到在扑火现场相识后,伊万已经成为我驻地村民里最好的朋友。
见我进了店门,说明来意,伊万格外高兴,亲自在柜台里挑了几样,打折我也没客气,照单付账。
伊万给我倒杯白开水,俩人便坐在火炉旁攀谈起来,伊万边唠嗑,边在炉盖上烙起发面饼。
炉盖上烙饼是村里的一绝,据说是中俄混搭风味。一开始把炉盖的三四个炉圈擦干净,炉子里点上干牛粪,烧热炉圈一烙即可。
只见,伊万先是和面,然后两手来回拍压,大约按成一般西瓜大的薄饼,“啪”地拍在炉圈上。伊万把烙得有些发煳的面饼连翻几个跟头,即刻散发出诱人的面香味。不出五六分钟,没有一丝油星,偶尔还带点儿干牛粪丝的发面饼出炉了。
伊万把烧好的面饼,一分为二掰开一半儿给我,一种特殊的香味扑鼻而来。
郝忠国一人驾着马车,一路奔波,四五个小时的路程,终于赶到了镇火车站。看时间还早,便把马车拴在了离车站不远的地方,一会儿坐下,一会儿起身,一会儿踱着步子,一会儿咧嘴傻笑,嘴角咧得老高。
那是三年前的春节假期,家里只能借他休假的日子,张罗见几个女孩子,可看好的几个姑娘人家一听是当兵的,都退避三舍了!直到离走前一天,又被家人拉去相亲。见到李红梅第一面,他就觉得眼前这个白净清秀的姑娘,就是自己一辈子的婆娘。李红梅对当兵的也充满了崇拜,俩人在老家的公园里,聊了整整一个晚上。后来俩人开始书信往来,第二年春节就结婚了,说来也巧,蜜月期就迎来了新的生命。可李红梅怀孕期间,他一次也没回去,有训练任务多的原因,也为了多攒点假期,没承想,这一别就是两年!
“来自齐齐哈尔的列车就要到站了,请做好接车准备。”火车站的广播打断了郝忠国的回忆,他急忙从车上跳下来,整理整理衣襟,奔向了出站口。
车站是师部所在地,村民多,部队的官兵也多,一个簇拥着一个。
郝忠国找个出站口最显眼的地方站着,目不转睛地盯着从车站走出来的人们:“红梅到底穿什么衣裳呢?是第一次见面的红色棉袄吗?”他寻觅着,二十分钟过去了,仍未寻见李红梅的身影。
李红梅抱着虎子艰难地下了车,一个人,背着包裹,拎着东西,被人群簇拥着走出站台。只可惜,她没有穿郝忠国想象的那件红棉袄。
一个女人家,从未出过这么远的门!从自贡到成都,从成都到北京,从北京转车到齐齐哈尔,再从齐齐哈尔来到这个镇上,三千多公里啊!这一路,排队、买票、挤车,困了,在候车室眯一会儿;饿了,吃一口出门带的干粮!瞧瞧现在的李红梅,几千公里的旅途劳顿,早已没了出门前的风采,再加上几年家庭生活的重压,已把她雕磨成一副典型的村妇模样。
此刻,李红梅站在广场上,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,迟疑着,不知该往哪走,懵懵懂懂地叫住几个人打听,都令她失望。可怜的李红梅看了看怀中的虎子,举目望向四周,脸上不见了笑容,只有一个笃定的眼神。
郝忠国没有接到李红梅,急忙离开出站口,走进来来往往的人群。由于走得太急,刮到了李红梅的包裹。郝忠国客气地丢下一句:“对不起,大姐!”
一路上,李红梅不知经历了多少推推搡搡,没多想什么,但当她去捡地上的包裹时,触电般猛地回过头来,看着眼前这个背对她的军人,李红梅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离她不过几步远的背影,有些惊喜,有些紧张,她胡乱地整理下自己的头发,又拽了拽衣襟,双手捏着衣角,轻声叫了声:“忠国!”
郝忠国表情很焦急,只顾着向人群里张望,没有听见!李红梅见他没反应,有些委屈,又提高了嗓音:“忠国!”
郝忠国转过身来,看了一眼,又迅速转过身继续在人群里寻找着。李红梅蒙了,盯着他的背影,咬紧嘴唇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衣襟抓得更紧。
突然,郝忠国像是想起了什么,猛地转过头来,上下打量着这个离他不远的女人。他缓慢地向前走了两步,迟疑的目光辨认着眼前这个人,寻找着记忆中的妻子的模样。
刹那间,郝忠国全身的血液沸腾了,呼吸变得不均匀,泪花在眼眶里打转,大步上前一把抱住李红梅:“红——梅——,对不起你!”
在拥入丈夫怀抱的一瞬间,李红梅眼中的堤坝终于决堤了,泪水奔涌而下,长久的分离,没有摧毁一个男人的容颜,却让一个女人失去了青春。李红梅感到身体轻飘飘的,头有点沉,眼前发黑一阵眩晕……
——我几乎是含泪听完郝忠国这段夫妻相见不相识的故事。
红梅嫂子被郝忠国带回到连队后,沈莉莉特意赶来,一查是低血糖,马上输了液。据沈莉莉说,红梅嫂子主要是长期营养不良,经不住这么远的旅途疲劳。
虎子到连队显得格外兴奋,可就是不认郝忠国这个爹,怎么商量也不让抱。没办法,只能麻烦沈莉莉,女同志一哄,孩子好多了,慢慢配合起来,沈莉莉把虎子抱在怀里,哼唱着《摇篮曲》,我在一旁摇着小玩具,真就把这个小淘气哄睡了,我和郝忠国这才让连队的马车把沈莉莉送回团里。
送走沈莉莉,郝忠国回到宿舍,坐在床边,轻轻地握着李红梅的手。这时,李红梅缓缓地睁开眼睛:“忠国。”声音无力,却充满柔情。郝忠国吻了下李红梅的脸颊:“这些年苦了你了。”李红梅望着眼前的郝忠国,突然间,像是想起来什么:“包!”郝忠国急忙把包拿到床边,李红梅从包里取出一小坛泡菜。
李红梅打开坛子,一股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,郝忠国亟不可待地尝了一口:“好香啊,终于又尝到家乡的味道了!”(未完待续)
(吕占明,作家,山东掖县人。长期从事党务工作和国际友好民间交往工作。曾出版长篇历史小说《野玫瑰》。)